周玉才(笔记郁达夫)
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四日,郁达夫前往法租界马浪路尚贤坊四十号,去看望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孙百刚。在这里,他认识了王映霞。
王映霞本姓金,名宝琴,是杭州名士王二南的外孙女。十二岁时父亲去逝,她随母亲搬到外祖父家居住。后来改姓王,另取名旭,字映霞。
一九二六年,王映霞在杭州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到温州第十中学附属小学任教,正好孙百刚也在这里执教。孙百刚的父亲与王二南是世交好友,因此孙百刚接受嘱托,要照顾好王映霞。王映霞与他们夫妇也成了好朋友。
由于国民革命军北伐,温州一带战事频繁,为躲避战乱,王映霞便跟随孙百刚夫妇一同撤退到上海,一起居住在尚贤坊。
这年,郁达夫三十二岁,王映霞十八岁。
第一次见面,郁达夫就被王映霞的美丽和光艳吸引住了。就像一个孤独的夜行者,在黑漆漆不辨方向的旷野中摸索走路时,忽而眼前一亮,看到五彩缤纷的美丽光焰一样,他心头涌起一阵狂跳。于是他屏住呼吸,两眼凝视着那灿若明灯的光焰。
"……在茫茫人海中,我四处寻觅,四处寻觅,却原来,梦中之人竟在这里!"
"这位是王映霞小姐,"孙百刚介绍道,"我们一起从温州逃难到上海来的。"
"郁先生,请坐。"王映霞也笑容可掬地招呼着。
于是他们用杭州话亲切地交谈起来。
江苏省前黄高级中学 周玉才
王映霞亭亭的身材,健美的体态,犀利的谈锋,尤其是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张略大而带有妩媚曲线的鲜红的嘴唇,可人,迷人,醉人。令郁达夫紧张、兴奋,暗暗惊叹不已,内心一股熊熊的恋火禁不住燃烧起来。
于是,他执意邀请王映霞和孙百刚夫妇去吃饭,去看电影。
席间,他开怀畅饮,频频劝酒。
美酒与美人!他陶醉了,只觉得喉咙痒痒的,怪难受也怪舒服的。
"啊啊,可爱的映霞!"他差一点这么喊叫出来。
当晚,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心被她搅乱了。此事当竭力的进行,求得和她做一个永久的朋友。"
"可爱的映霞,我在这里想她,不知她也在那里忆我了"。"我真想煞了霞君"。
一股熊熊的恋火,在郁达夫心中燃烧着。
他虽然已与一个女人结婚,也曾多次找过妓女,但是他没有恋爱过。王映霞是他生平第一个真正热爱的女人!他暗自鼓励自己:"干下去,放出勇气来干下去吧!"
于是在以后的日子里,郁达夫几乎天天跑去找王映霞。
起初的几次,他总是假装找一些借口,或者说是在附近看朋友路过此处;或者说是拿几册新出版的书来赠送给他们。
有一次,他实在没有什么借口了,一走进门就吟诵着唐人李咸用的诗句:"出门无至友,动即到君家。"
对于郁达夫这种不加掩饰的直率追求,作为王映霞的保护人的孙百刚,很有些不以为然。
他劝告郁达夫要理智一点,提醒他:自己已经是一个有家室的人了,要为自己的妻子孙荃想想;也要设身处地的为王映霞想想,以她的年龄、人品、家庭、学识,很容易找到一个比你更合适的对象。她何必要找一个已经有了家室,必须毁了家庭再与她结婚的男人呢?
"我明知道你对她一见钟情,很难断念。但事关你的家庭、你的前途……"孙百刚力劝着。
孙百刚的态度使郁达夫感到失望。他认为孙百刚太传统、太刻板了。他有些反感,甚至有点生气。
他对王映霞仍然不顾一切的紧追不舍,他决心为了爱情不惜拿出生命去做一次冒险。
对于郁达夫的追求,王映霞是什么态度呢?
王映霞在学生时代就爱看小说,读过郁达夫的作品,曾经为他的《沉沦》激动过,在心里很是崇拜郁达夫这位鼎鼎大名的作家。
当郁达夫第一次出现在孙家时,既是好奇,也是出于敬仰,她曾仔细端详过他的仪容:并不高大的身材,乍看倒有一些潇洒的风度;穿着一件灰色布面的皮袍子,头发略向后倒,开阔的前额,瘦削的颧骨,一双细小的眼睛,很是精神。
在这位大作家面前,她有点羞涩。对于他,她感到的最多的是敬仰,是神秘。
内心一直敬仰的大作家在苦苦追求自己了,王映霞开始感到自豪,有些心动。
但是对于一个年龄不到二十岁的姑娘来说,要作出跟一个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的三十二岁的男人恋爱的决定,一时间也下不了决心。况且文人大多是罗曼蒂克的,他的爱靠得住吗?将来要是他见了更漂亮的女人,会不会又喜新厌旧?和他相爱,会毁了他的家庭,毁了他妻儿的幸福,道德吗?自己家庭方面能同意吗?别人又会怎么看呢?
凡此种种,都让王映霞放心不下,犹疑忐忑,再加上女人,特别是漂亮女人固有的矜持和对浪漫的追求,她不免对郁达夫表现得有些冷淡。
这天一大早,郁达夫就赶往与王映霞约会的地点。急不可耐地等候了大半天,等来的却是王映霞让人捎来的一张纸片。纸片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因病不能来,请原谅。"
王映霞冷冰冰的回言,无异是给浑身正燃着熊熊火焰的郁达夫当头浇下的一瓢冷水,他独自愣怔了许久。
挨到晩上六点左右,他忍不住去找王映霞。可是王女士不在,听说是准备回杭州了。
第二天早上,郁达夫冒着严寒赶去火车站。他听说王映霞今天要乘车去杭州,想在车上和她再次相会。一来可以表示自己的诚意,二来可以给王女士一个突然的惊喜。
然而,郁达夫并不知道王映霞究竟乘坐的是哪一班的火车,只能绝早起来,跑到车站死守。
可怜他苦苦等待了两三个钟头,眼睛几乎没有放过一个来乘车的人,却总是不见王映霞的影子。
其实郁达夫不知道,说王映霞要乘车去杭州,这是一班年轻朋友在玩的一个恶作剧。他们故意传出王映霞某日某班车要回杭州的消息,逗引郁达夫前往送行。他们却躲在车站的一角,窥视郁达夫见不到王映霞时会如何动作,以此作为谈笑的资料。他们也都认为,郁达夫与王映霞二人不相称的恋爱,反正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寻寻开心,也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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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达夫苦苦等待,忽而想到,这是北站,也许王映霞是在南站上的车。
他赶紧买了去龙华的车票,他想在龙华截住她。
他在龙华仍然没有看见她,于是他又补票赶回北站。又守候了两个钟头,过来又一班开往杭州的列车。"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买票到杭州去!"
郁达夫买了去杭州的车票,上车后,还逐个车厢寻找,眼睛不敢稍微疏忽,害怕让心爱的人儿漏过去。自然仍然不会有她的倩影出现。
这天下午,郁达夫到了杭州。他在车站附近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晚上还连续两次去车站接站,自然也都扑了空。
第二天,郁达夫赶到王映霞曾经读过书的杭州女子师范学校,他要打听她家在杭州的地址,想到她的家里去,但是未能打听到结果。
于是,他又回到火车站,又在车站死守了一天,王映霞仍然是杳无踪影。
终于,他在那天夜里乘火车回到了上海。
沪杭两地,来往奔波,劳累了两天两夜,结果是一无所获。
郁达夫只觉得,自己与王映霞今生的缘分是彻底的断了。他伤心至极,躺在床上,禁不住蒙头痛哭起来。
连续几天,郁达夫自暴自弃。晚上四处闲逛酗酒,有时还找妓女鬼混。
但是,他内心的愁闷始终无法排解。
忽然,郁达夫从孙百刚那里又听说王映霞与徐某人婚约将成,而徐某人也是郁达夫留学日本时的同学。
他一边悔恨自己与王映霞的恋爱彻底失败,一边又非常嫉妒起徐某人来。
其实,孙百刚是在诓骗郁达夫,想借此打消郁达夫那些在他人看来都是一些不切实际的非分念头。
大约一个星期左右,郁达夫突然接到王映霞的来信。她确实去了杭州,就是在他从杭州回来的第二天离开上海的。
他又感到与她的关系还没完全断绝,于是立即给她写了一封快信,打算要动身去她家里,问她是否适合。
可是,过了一个星期后,仍然没有收到王映霞的回音。郁达夫又失望了。
他由爱生恨,甚至觉得,王映霞是个薄情的人,是自己错爱了她。
他想到自己远在北京的妻儿,这一个多月来竟然没有上过他的心。他恨自己昏了头,竟然都忘记了自己是有妻有儿的人!
他想这时候如果孙荃在上海,他一定立即跑去找到她,紧紧地抱着她痛哭一阵。
他要向她忏悔,要求她饶恕,要她接受他这一时刻的纯洁真情。
"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又过了约一个月,郁达夫终于收到了王映霞的回信。她在信中否定了郁达夫的打算,说郁达夫要去杭州到她家的动机是不应该的。
他立即连续给她写了两封信,诉说自己的一片真情,对她的真心爱恋,以及失望与悲哀。他还告诉她:自己要去法国巴黎了,要就此和她长别。
郁达夫的接连来信,引起了王映霞母亲的注意。"谁来的信呀?"母亲一再劝女儿交友要当心。
书香门第之家,是素来注重礼仪的。王映霞给郁达夫回过几次信,刚开始是出于礼貌。但是郁达夫的穷追不舍,竟把她平静的心给搅和乱了。郁达夫是她景仰的大作家,她毕竟是很敬慕郁达夫卓越的文学才华的。
发展到后来,王映霞想要和郁达夫断绝书信往来,已经成为不可能。
尽管她曾下决心要疏远郁达夫,免得日后难看。可是每当郁达夫一封封情深意长的书信传递到她手上,她总忍不住要立即拆开来看。看完后又觉得非要写复信不可,写了,寄出了,她又往往会后悔。
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对郁达夫已经动了真情。她甚至觉得能和这样一位著名作家做个永远的朋友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于是她在一封给郁达夫的回信中,字里行间透露出自己的愿望,想要与郁达夫做个朋友。
郁达夫苦苦追求着王映霞。
或许是他的执着令她动情,或许是他那情意绵绵的信使她动心。这一天,郁达夫接到了王映霞的信,说她已回到上海,约他去孙百刚家相会。
郁达夫自然是喜出望外,立马跑过去。
他们终于又见面了。可是因为有孙百刚夫妇在场,他们没有能畅谈。
她给了他一个新的地址一一梅白克路坤范女中,她打算从尚贤坊搬出去。她向孙百刚夫妇解释,说自己要"温习功课,准备考大学"。其实是借口,主要还是为的郁达夫。她约郁达夫下个星期一再会。
这一天,他们在江南大旅社的一个房间里,做了一次倾心的长谈。
郁达夫把将来的计划以及对她的态度都对她说了。
望着他那一脸被爱情煎熬着的苦相。王映霞尽管有所顾虑,但是同情与爱才之心逐渐占了上风。
她不禁想起他写的小说《沉沦》。作品中那孤冷可怜的"他"的话语在她耳边响起:"知识我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谅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从同情而来的爱情!"
她想:这个"他",不就是郁达夫吗?他实在足可同情,我为什么不敢同情他呢?
王映霞进而想到,如今能给予郁达夫以同情的似乎也只有我了,我也不希望再有别的人来与我争夺这份同情。
由怜悯、同情而产生了爱情,王映霞终于接受了郁达夫的爱。
郁达夫高兴得不能自持。
接下来,他们连续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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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七日,郁达夫第一次吻了她,"亲了几个很长很长的嘴"。
三月二十日,两人在一家旅馆同床共枕了。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谈了一夜,睡了一夜,亲了无数次的嘴。
王映霞坚守着底线,郁达夫很受感动,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王映霞所净化了。
郁达夫终于如愿以偿地和王映霞女士热恋起来了。
然而如何处置孙荃呢?
他曾经对王映霞许下诺言:要"把自家的身子弄得清清爽爽"。现在要兑现承诺了,难道要真的和那个苦命的"女奴隶"离婚吗?他又有些于心不忍。
他一边拥抱着王映霞,享受着美好的爱情的甜蜜,一边却又想到北京的女人孙荃。
孙荃又要临产,不仅缺钱,而且身边无人照料。
他心里矛盾极了。
"啊,人生的悲剧,恐怕将由我一人独演了"。
郁达夫幸福着,同时也痛苦着,矛盾着,犹豫着。他的心里安静不下来。
他们商定,王映霞先回杭州,要做好她家里人的工作。郁达夫随后也来到杭州金刚寺巷七号的王家。
初次求婚就得到王二南先生的同意,还有王映霞母亲的默许,郁达夫喜出望外,乐不可支。他在王家受到了东床娇客的款待。
一连几天,他们偕同王映霞一家人游览西湖名胜,进一步增加了彼此之间的了解和情感。
和王映霞的恋爱成功,对郁达夫产生了相当大的鼓舞和激励作用,增强了他对生活的希望和信心。他在创造社出版部的工作也更积极了。
他时常工作到深夜。
爱情激发了郁达夫的工作热情。他在创造社出版部不辞辛苦,没日没夜地干活。
他还写信告诉王映霞:"因为有了你的至洁的爱,才把我的活动力唤醒了"。
他把自己编的文集第一卷定名为《寒灰集》,并在题辞里写道:"寒灰的复燃,要借吹嘘的大力。这大力的出处,大约是在我的朋友王映霞的身上。假使这样无聊的一本小集,也可以传之久远,那么让我的朋友王映霞之名,也和它一道的传下去吧!"
他并且把印出来的第一本书作为礼物,郑重地送给了王映霞。
王映霞知道了自己在郁达夫心目中是一种什么样的地位,她觉得自己肩负了救度郁达夫灵魂和肉体的义不容辞的责任。她完全相信和敬佩郁达夫的才智。
她觉得郁达夫如果仅从相貌来说,确无可取之处;但是如果从才华能力、品德修养方面来看,却可以说他不愧是天地间第一个大才子,又可以说是第一个大情人。
她越走近他,了解他,就越敬佩他,热爱他。由一个文学少女对一个大作家的景仰之情,自然地过渡到了男女之间的爱情。
她越来越深爱着他。她对他的爱,像大海涨潮时的波浪一般向前推进。
一九二七年的六月五日,郁达夫和王映霞在杭州聚丰园举行了订婚仪式。
仪式很是隆重。王二南和郁达夫的二哥郁养吾出席,作为双方的主婚人。前来祝贺的宾客四十多人。
王映霞出身名门,好面子、爱虚荣。这次的隆重仪式,正好满足了她要求郁达夫明媒正娶的虚荣心。
婚后的一段时间,他们住在上海赫德路嘉禾里的一幢东洋式的单幢住宅里。
这时的郁达夫,政治上正遭受当局的迫害,在创造社又因为种种原因不得意,不得不宣布退出。
他断绝交游,抛弃亲朋,只是和王映霞"日日痴坐在洞房",在隐居似的生活中,享受着新婚的快乐。
王映霞本是大家闺秀,没有做过家务,也不会做家务。现在小俩口过日子,难免要做饭,家里日常要收拾打理。这就难为了她。
她常常是一顿饭要做两三个小时,却做得一塌糊涂。而郁达夫也只会纸上谈兵,会吃,会说,却不会实践。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到各式菜馆去品尝。结果,郁达夫一个月的稿费,去菜馆几次就吃光了。
于是,他们买来教授烹饪的书,夫说妻做。
这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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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的心灵里,只有和爱,只有欢乐。他们的生活是那样的轻松愉快。他们是人人艳羡的一对人间仙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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