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文约5000字，感谢您的耐心，真诚希望这篇文字没有浪费您这10分钟，有机会，希望我们能交个朋友。）
投稿｜春江313
撰文｜高白白
“我的父母都是插场知青，1977年，我的父亲回到了上海，这一走，我的母亲再也没有见过他，直到今年年初，我接到了上海姑姑打来的电话，安排我们父子见面，这也是43年来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
01
2021年，43岁的我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父亲
1977年冬，全国恢复高考，知青们开始大规模返城，送我父亲走的那天，我母亲去农场里借了一辆大车，她就这样挺着个肚子，一路跟着颠簸的大车到了县里的长途车站，送父亲上车的时候，我母亲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巾卷儿，那里包着我母亲费尽心力换来的150斤全国粮票。
1978年春，我母亲也回到了湖南，因为我出生了，母亲给我取了一个她十分喜欢的名字——春海，并且写了信寄给了远在上海的父亲，希望在这个春天里，我能和他见面，但是这一等，就是四十三年。后来，据我嘎婆讲，我母亲曾在我两岁的时候一个人去过上海一次，但是自从那次回来之后，她对这个男人从此闭口不提。
2021年，春节刚过，我打算趁着高速通畅，正准备带着爱人和儿子回湖南老家看看我母亲，出发前的两天，我突然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告诉我先不要回去，这几天有人要来南京找我，是我上海的两位姑姑。我和我爱人都很诧异，我们只模糊的知道在上海有个没见过面的父亲，这两位姑姑倒还是第一次听说，而且几十年都没有联系过，突然间我们心里也拿不准到底是有什么事情，电话里我问了母亲，她也说不清楚原因，只是说让我见一见，有什么事情回头再同她讲。
不久之后，我的两位上海姑姑来到南京，我和我爱人一起去接站，她们甫一出来，就是经典的呢大衣、丝巾、高跟鞋三件套，烫染的离子卷，十分的得体洋气，同我母亲比起来，她们根本不像是同一个年代的人，两位姑姑看到我之后很是热情，转着圈的又看又夸，这一下倒显得我和我爱人有些局促。
开车载着她们到了家里，一进门看到我们家里的布置，她们夸张到几乎把每一处都夸赞了一遍，弄的我和我爱人心里愈发的不托底，好不容易坐下后，她们又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充分地表达了她们对我母亲和我一直以来的想念，我们夫妻也只能小心地应和着，眼看着就要进入尬聊的阶段了，两位姑姑终于说明了来意：
春海呀，你爸爸呢，年纪大了，这几年身体也不大好，毕竟你们是父子，他也一直想念你，希望能尽快地和你见一面。
我也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答应了。送走两位姑姑后，之后的几天里，我爱人打趣我，问我会不会看到那个人之后，就立刻扑到他怀里抱头痛哭，我想了一下，然后很认真的说：不会。
我确实不会，因为我也在想，自己到时候究竟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情绪面对我的父亲，思念吗？这种念头只存在于我的童年里，我已经淡忘了；憎恨吗？这种情绪只在我的青春期里活跃过，现在已经没了。
02
见到父亲后，我也明白了他要见我的目的
随后的几天，趁着单位里的事情还不是很忙，我乘车来到了上海，这次是两位表弟来接站，第一次见到我，他们也很是寒暄一番。出租车把我们带到一处稍显旧色的小区，下车前，他们争抢着付车资的情形，颇有一些北方汉子的风采。乘电梯上楼，到了该敲门的时候，我的心开始不争气地猛跳了起来，终于，当抬脚迈进屋子看到那个男人的时候，我的心瞬间一凉，一个锃明瓦亮的地中海，坏了，我的发际线！
当天屋子里满满的都是人，两位姑姑的一大家子，，还有若干位我也看不出什么血缘关系的亲戚们，屋里满是他们的上海本帮话，我也听不大懂，看到有人走到我跟前拍打肩膀拉手说话，我也只能不失礼貌的微笑点头。中午在酒店里安排了三桌体面的席面，席间几位姑姑和表弟殷切的布菜不停的递烟倒酒，说的话，大抵都是春海回来总算是一家人团聚了，这一餐的浓油赤酱，吃得宾主尽欢，下午返回父亲的家中后，已经送走了大多数的亲戚，屋里只有父亲，我，还有年纪最小的一位姑姑，此时我已经有预感，终于到了摊牌的时候了。
姑姑泡了几杯茶水，坐定后，父亲抽出烟，递给我一支，我摆下手拒绝了，此时姑姑说话了，先是介绍了下父亲这大半辈子的生活，小姑姑说我父亲过得也很辛苦，他的妻子很早就离婚了，带着女儿移民去了新加坡，已经二十多年不再联系了，见我沉默，小姑姑起身坐得离我近了一些，拉着我的手说道：春海，请你不要责怪你的父亲，当年他还要继续读书，加上你的爷爷奶奶当时也不赞成，他没能接回你和你母亲，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这些年对你和你母亲亏欠了很多，希望你能给他一些时间去弥补，毕竟你们是亲父子，天底下没有比这更亲近的血肉关系了。
其实听到这里，我本能地就有些抵触，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见面，我并不想反驳，这样会把场面弄得太尴尬，只能点头回应了一下，见我有了动静，小姑姑开始说正题，大概意思就是：春海，你父亲身体愈发的不好，人老了终归还是需要家人在一起互相照顾的，如果找个保姆或者外人，人心隔肚皮，外人肯定是不如我们这些最亲近的人尽心尽力的，我们姐妹两家的境况也不是很好，我们兄妹商议了一下，打算把你父亲这套房子卖掉，能有1000万左右的房款，做一个养老基金，我们两个姑姑和你作为受益人，你拿400万，我们两家各拿300万，这样我们三家都能得到帮衬，生活境况都可以改善，我们三家一起承担给你父亲养老的责任，有你这个亲生儿子在，你父亲也可以多得到一份保障，大家的负担也都能减轻很多，你父亲愿意去南京的时候，由你们做儿女的照看一下，愿意回上海住的时候，我们两家来照顾。
说到这里，小姑姑的兴致很高，把她们制作的养老规划小册子拿了出来，逐条逐款地详细跟我讲解了一番，言语间恨不得我当堂画供佥押，我父亲则是坐在那里抽烟喝茶，一言不发，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位姑姑，推说这个事情比较大，我还需要回家和我爱人和我母亲先说一下的，姑姑也不甚在意，很热心地给了我一份小册子，让给我回去后同母亲和爱人仔细说一下，还加了我的联系方式，让我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时询问她。
天色渐晚，小姑姑也不得不收起兴致起身回家，走之前拉着我的手和我说，这个办法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最好的，让我一定认真考虑考虑，小姑姑出门后，只剩下我和父亲对坐，我抬头问了他一句：
你是怎么想的？
我父亲也没立刻答话，只是忙着从条几下面的塑料袋里翻出几盒药，喝口水把药片送下去，又续上一只烟才开口：
人老了就这样吧，都是在惦记这套房子。
随后我们都陷入沉默，许久之后，我起身说要离开回酒店，我父亲开门送我，出门的时候，他问：
你妈身体怎么样，过得好吗？
我随口回了一句挺好的，然后就出了小区，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又想起他问的最后一句话，我们过得好吗？
当然不好，又怎么可能会好呢。
03
小时候的我有个绰号，叫“孙悟空”
我母亲的这大半生都是一个人生活的，那个年代，在我的湖南老家，一个未婚生子的女人，那她的地位大约还不如一个寡妇，在父母老家里住了大半年，后来实在是待不住了，母亲和嘎婆就带着我去城里住，当时为了照顾幼小的我，离家稍远一些的大企业的招工考试她也没办法参加，最后只能在本地一家化肥厂上了班。我小时候，母亲经常性上夜班，因为夜班不仅能多赚一点工资，厂里还提供一顿夜班加餐，价格便宜量给得也多，我母亲每天都能把省下的夜宵带回来，给我和嘎婆做为早饭。
等到我上了小学，稍微懂一些事情的时候，我也会问嘎婆，我爸爸为什么不回来，嘎婆就哄我说我爸爸出远门了，要等我长大了才能回来，对此我深信不疑。但是班级里总有几个坏小子，他们追着我给我取了个绰号叫“孙悟空”，这不是好话，说我像孙猴子一样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没爹没妈。我觉得特别的委屈，每次不管他们有多少人，我都会嗷嗷叫地扑上去和他们打架，那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某天上课的时候，突然我爸爸出现在学校里，骑着摩托车，拎着玩具和连环画书，当着所有同学的面接我放学回家，对于父亲，这个时候的我是充满渴望和思念的。
上了初中后，我还会和学校里的坏小子们打架，这时候的我不再是伤心和委屈，而是感到愤怒和羞耻，我已经很清楚的知道自己是被父亲抛弃的，这种愤怒甚至波及到了我的母亲，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不愿意和她说话，仅有的沟通也只限于衣食住行。
初二那年，班里最坏的那个家伙，小学他就和我一个班，“孙悟空”这个绰号就他喊的最大声，上午我又被他在班里嘲弄了一番，当是我已经不是想打他了，而是想杀了他，中午到学校后，我拎着军跨，里面包的是2块我从路上偷来的红砖块儿，走进教室的时候，我死命地咬着牙，心脏跳得直震的我浑身发抖，我两步就跳到课桌上，抓着军跨的背带，一把抡圆了，照着这个家伙的头上砸了上去，一下就把人砸到课桌下面了，我一脚踹开桌子，骑在他身上，不管不顾地不停的砸，班里所有的人都吓懵了，直到有人去喊班主任，班主任扑上来勒住我的脖子几个男生一起使劲才把我拉开。
后来，班主任带着我母亲几次去他家里赔礼道歉，最后赔了几百块营养费给他们家，人没事，脑袋破了皮，断了一节指骨而已。事后，我母亲并没有因为这件事打我骂我，只是把我破掉的书包缝补好，又给我20块钱，让我把扔掉的课本重新买一下。
（就是靠着这间土里土气的服装店，我母亲一直努力的供养我读书）
我和我母亲之间这种沉默的生活也继续了下去，后来我母亲工作的化肥厂效益不好，我母亲也下岗了，在亲戚们的帮衬下，我母亲在街上开了个小服装店，也做一些缝缝补补的活计，也是靠着这个小店，我母亲供养我读书，一直到我来南京读大学的时候，我和母亲之间的话才逐渐的多了起来。
04
面对400万的诱惑，我爱人动心了
回到家之后，我先把事情和我母亲说了，她倒是没说太多，她让我自己拿主意就行。晚上也和爱人详细说了一下，一听到可以拿到400万，我爱人惊讶到连晚饭都不吃了，我们在南京都是普通的打工族，年收入也不过20+而已，生活并不宽裕，400万对于我们的家庭而言，绝对是一笔巨款，能立刻改变我们生活，至少现在就可以把房贷还完，然后我们还能有余力，现在就给自己的儿子准备一套地段比较好的婚房，能让他长大以后的生活更轻松一些。
但是当天我们两口子的谈话中，我表达的意思是我不想接受这笔钱，我爱人尊重我的隐私，对于我以前的生活，没有过多地探究过，我也从没有主动说起过，当天我们聊了很久，主要是说我是怎样成长的，她并没有立刻要求我接受这笔钱，而是很默契的结束了这个话题。但是我能感觉到她确实是动心了，因为之后的几个晚上，我看她已经开始在网上查看房产信息了。
就这样，我们彼此都主动回避了这个事情，回到原本柴米油盐的生活之中，直到五一节，我的两个上海表弟突然登门造访，又把这个事情给摊到了台面上。
对这两个表弟我并没有恶感，毕竟我的过去跟他们无关，大表弟已经39岁，小表弟也35了，都是未婚，那天这两人拎着价格不菲的名酒和化妆品，给我儿子也买了一件乐高玩具，我爱人很热情地让进门，中午在家准备了几道好菜，他们这次来的主要目的，也是劝说我接受上次的房产分割协议的，我父亲一直坚持我加入进来后才肯卖房，因为除去分给两位姑姑的钱之后，剩余的钱虽说看上去不少，但在上海这座寸土寸金的地方也是无处安家。
几杯酒下肚，他们俩说话也放开了，言语间已经是声泪俱下，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上海本地人，但这只是说出去的体面，俩人都没有什么高学历，上班也仅仅是每月大几千的收入，大表弟一家4口至今仍旧挤在一套五六十平的老破小里，他从年轻的时候开始，谈的女朋友不下20个，但每次到了谈婚论嫁的节骨眼儿，小姑娘只要进了家门一看，都是立刻掉头就走的。小表弟恋爱倒是挺顺利，女友也想是一心要和他过日子的，但是女方家就一个条件，婚后坚决不和表弟的父母一起住，两人的婚事一拖就是三四年，小表弟也是每天度日如年，酒是一杯杯的急着下肚，话也一句句的愈发激动。
当天送走两位表弟之后，我爱人和我终于因为这个事情爆发了争执，我爱人的意思是，这笔钱哪怕作为对我们家的补偿，我们也应该拿，我们用这400万买套新房子，平时给我父亲居住，他自己有退休金和医保，平时生活也不需要我们花钱，最多我们也就是偶尔周末去看一下老人，并不会给我们现在的生活带来什么负担，而且这样我们儿子现在就能有一套房子，他未来的生活压力也能小很多，也能顺便帮上两个表弟的忙。
我则是因为情感上的抵触不能接受，偏激的话我也不愿意说，在我看来，我母亲始终没有说让我拒绝这笔钱的话，那是因为只要能让我的生活过得更好，什么样的委屈她都能够去忍受，但是我接受了这笔钱，就是否定了我母亲这大半生的艰辛，否定了为了养育我长大她所有的付出，我也是养儿女的人，我一直坚信，无论我的人生会遭遇到何种的磨难，我都永远不会放弃我的孩子，为了我的孩子，我可以无条件的心甘情愿的付出自己的全部，乃至生命。
最后我同我爱人讲，我坚决拒绝接受这笔钱，他养我的小，我才会养他的老，从他抛弃我们母子那天起，我们的人生和他就彻底无关了，形同陌路已经是我能给予他的最大的宽容，我也不会接受照顾他的晚年生活，至于他的房子卖掉后，哪怕是把钱全部分给两位姑姑，我也并不在意。
这时候，刚上初中的儿子站在了我这边，我儿子认为自己的奶奶被欺负了大半辈子，他是绝对不愿意喊这个人做爷爷的，当时儿子冲着我爱人就表态，妈妈，我们不要这钱，不就是400万么，等我考上了重点大学，毕业后我保证给你挣两个400万回来。
二比一，我爱人有些生气了，不说话了，不过随后的几天里，在儿子和我的劝慰下，我爱人也终于不再惦念这笔钱了，这枝花我要送给我的爱人，感谢她一直以来，为我们这个家的无私付出，我更感谢她对我的情感和人生的理解包容，对于我而言，这一切远比金钱更为重要。
05
最终，我还是拒绝了这400万
在表弟上门的两周之后，我想尽早的结束掉这个事情，于是和我爱人认真商议后，把两位姑姑和父亲拉到一个聊天群里，发出了一个消息：
“这套房子，是您的私有财产，如何处置，我不做干涉，这笔钱我也不会接受，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不应该给彼此带来不必要的困扰。无论您是出于一个什么样的出发点，如果是出于愧疚想要弥补的话，那大可不必，因为我们现在的生活很好；如果您是出于担心老无所依，想得到多一份的养老保障，我想现在法律健全，您可以委托律所做一份详尽的合约文书，也希望您以后的生活顺利，身体健康。”
过了许久，那边有了回复：
“春海，我们理解你的决定，希望我们作为亲人，以后还是能够经常走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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