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们真正无话可说了。项梁慷慨激昂,说的是严酷事实,是迫在眉睫的大灾难。这一点,老辣的世族大臣们还是有数的。去岁王贲军的狂飙突袭之后,楚国君臣对秦国虎狼是实实在在地领教了一回,再也没有了轻慢之心。诸般盘诘疑虑者,传统政风使然也,非不欲抗秦保楚也。楚王负刍原本是精明机变的王族公子,盛年夺位,也算得多有历练,对秦楚此战更不会懵懂。一阵难堪的沉默之后,楚国君臣们心照不宣地撇开了项梁,开始议论起如何抗击秦军的具体事宜了。
暮色降临,君臣们终于一致认可了四则对策:其一,立下王命,并以大司马景柽为特使,严厉督导尚在半途的数万淮南军尽速北上归属项燕;其二,以令尹昭恤兼领大军后援诸事,全力督导大族封地的粮草征发与输送;其三,水军舟师由江东进入淮水,预为郢寿南迁退路;其四,以洞庭郡为南迁都城所在,万一此战失利,则南下以云梦、洞庭两大泽为屏障,以水师与秦军周旋。
诸般谋划妥当,楚王负刍又设宴为项梁洗尘。楚国君臣都着意抚慰了这位年轻大将,殷殷叮嘱了诸多向大将军项燕的抚慰褒奖。及至楚王王命拟好,已经时近三更。年轻的项梁心情火急,执意拒绝了楚王赏赐其王城夜居的殊荣,要连夜赶赴汝阴。负刍遂大加褒奖,下令宣达王命的特使随项梁一起星夜上路。于是,项梁马队连夜出郢,风驰电掣向北去了。
项燕巡视完两地军营,心头的乌云更重了。
自去岁奉命为抗秦大将军,倏忽将近一年,最根本的大军集结尚未全部完成,诸多部署运筹更是磕磕绊绊走走停停。截至目下,汝阴要塞的营垒差强完成,原本要求的山石壁垒却变成了土木壁垒;城父要塞的营垒,索性一道土沟,再加一道土墙垛口;兵器坊制箭,原本将令是三个月出箭五十万支,可堪堪一年还不到十万……凡此等等,无论项燕如何怒不可遏地屡屡发作,各部将军与军务司马们都不做任何辩解,挨一顿霹雳斥责之后,又是一如既往地磨蹭着蠕动着。项梁几次拿起令箭要行军法,每每最后的那一刹那,令箭都软塌塌掉进了帅案的箭壶。楚国,这就是楚国,楚王尚且乏力,你项燕又能如何?
便说最要害的大军调集。依照目下军制,楚国军力主要是三方:
其一,散布各个关塞城防的守军。战国之世,齐国七十余城。楚国地广,大约将近两百座城邑,设防城池大约五六十座,合计军兵大约三十万上下。除了几处由国府大司马直辖的要害关城,此等城防守军的辎重粮草衣甲器械等,素来由国府与城池所在封地共担。所在地封主乐此不疲,常常给予城防军将士种种额外补偿。久而久之,邦国城防军大多成为实际上的封主私兵,极难调出本地。
其二,王室国府直属的大军,合计大约四十余万。除去水军舟师几近十万,陆地马步军差强三十余万。这是楚国唯一可随时开出的主力军。依照楚国后期大势,这三十余万大军的经常性驻地是四个大本营:一军驻守淮北重镇陈城郊野,应对中原;一军驻守郢寿北部之汝阴要塞,一军驻守郢寿背后之淮南,前后拱卫都城;一军驻守江东吴中之地,应对频繁多发的吴越之乱。四大驻军,多则八九万,少则三五万,因时因战而流动。
其三,直接隶属于王室与各方官署的军兵,大体在十余万。主要有:隶属于柱国将军的都城护卫军,隶属于郎尹、郎中两将军的王室护卫军,隶属于司败(掌刑罚)署的捕盗及监狱守军,隶属于关吏的盘查关防的军兵,等等。除非国破之战,此等军兵几乎永远不可能用于战场。
如此三方大军,项燕能够以王命兵符调集者,实际只有第二种,即国府直属大军。自调兵急令发出之后,项燕立即从郢寿赶到了汝阴[插图],建立了幕府。汝阴地处汝水下游之南,是濒临淮水北岸的寿春(郢寿)北上的最重要咽喉,且有汝水一道天然屏障,是狙击秦军南下的要害关塞。项燕是一位清醒实际的将领,对楚国大势有着清醒的评判。若是楚国军力能如臂使指,最佳的防御战略自然是以更北面的陈城为根基,大军既可有效抵御,更可在时机有利时伺机反击秦军。然则,目下的楚国已经是支离破碎,统属之难无以言说。更有一点,楚国南迁郢寿时,几乎将丰饶富庶的陈城搬空,人口流失,商旅锐减,粮草辎重全然没有了根基。若再度以陈城为根基,只怕粮草辎重输送的数百里长线会立即成为秦军最好的施展所在。粮道一旦被遮绝,楚军只怕也会成为第二个长平大战的赵军,项燕也必是第二个赵括无疑。当此之时,项燕只能收缩防线,聚集有可能聚集的最大军力,扼守南部咽喉与秦军一战,舍此奈何?然则,那些不谙军情不知兵法却又闭塞昏聩的老世族大臣们,心下却只恪守着“抗秦必以淮北陈城重镇为根基”的传统方略,对他的苦心运筹种种指责多方质疑,甚或以迟滞大军迟滞粮草相要挟,远离庙堂的项燕真有些百口莫辩了。
迄今为止,除了原驻汝阴的三万步军,抵达汝阴大营的只有陈城八万步骑混编大军。陈城军之所以能如期南下,还在于项燕的四子项梁是陈城军主将。而淮南的八万精锐步军距离汝阴只有三百余里,走了十个月竟还迟迟黏在半道。江东的十余万步骑,也在北上抵达淮水南岸的淮阴要塞后莫名其妙地开始停滞不前了。也就是说,项燕能调的四支军马,目下只到了两支十一万,两支主力大军则做了泥牛入海。
“江东大军如此迟滞,岂有此理!”
愤然之下,项燕派出项梁——国家艰危之时竟然只有自己的儿子可以信任,这也是项燕的莫名悲哀——星夜赶赴淮阴查勘实情,若果真是不得已,他便要亲赴郢寿诉诸楚王了。旬日后,项梁风尘仆仆赶回,诉说了江东军的迟滞原因。而这一切,还都是时任江东军裨将的项燕的三子项伯秘密探察清楚,又秘密告知项梁的:江东军主将景焯接到大司马叔父景柽的密件,说昭氏一族有人密告项氏在江东聚结私兵,图谋与越人部族作乱自立,楚王正在派员秘密查勘;大军或可能再度南下平乱,项燕能否领军亦未可知,江东军当以粮草未齐为由,原地等待王命。
“狗彘不食!!”
项燕愤怒了,飞骑马队连夜赶赴都城请见楚王。晨曦初露,素来稳健谦和的项燕脸色铁青地带着一队精锐剑士直闯王城。慌得楚王负刍王冠也没戴,散发赤脚披着大袍便匆匆出来了。项燕一反常态地强横,声言要立地与昭氏告密者对质,若查无实据,楚王须立即斩首诬告者,否则项氏反出楚国!负刍大惊失色,二话不说下令王城郎尹捉来了昭氏那个告密者,对质不消半个时辰,亲自一剑刺穿了告密者的咽喉。楚王负刍说,此人告密属实,王室派人查勘却是虚妄,果然疑忌项氏,岂能不先解项燕兵权?江东军迟滞不前,本王亦有难言之隐也!天亮之后,楚王负刍立即召来已经还都的几位世族大臣,当殿申明项氏绝无聚结私兵谋乱之举,后若再告,立地治罪。项燕冷面肃杀,当殿森森然宣告:“项氏若图谋作乱,秦军南下便是时机!何须抗秦自伤?若有人定逼项氏反楚,项氏未必不反!项氏反楚,第一刀便杀逼我反者!国难当头,王族大族不顾楚国,项氏何计楚国?!”
这番肃杀凛冽的宣言,使楚国庙堂对项氏的种种不实流言销声匿迹了。项燕至此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世族林立竞相蚕食的楚国,一味地效忠国家非但于事无补,且有杀身灭族之祸,若得自立报国,便得有适时适度的强横霸道,否则一事无成。然则,回到汝阴幕府几个月,淮南军与江东军还是迟迟不能抵达,理由多得令项燕哭笑不得。无奈之下,项燕只有做最不济的谋划了。其中最要紧的一着,是以特急将令单调出江东军的次子项伯,教项伯持项燕密令返回江东,将项氏封地的八千子弟兵全数带来汝阴,再编入由陈城军精心遴选出的八千壮勇,以项梁项伯为主将副将,编成了一支缓急可用的精锐中坚。
请注意,封地子弟兵,是中原战国所无而楚国独具特色的物事,故此不得不予以交代。盖楚国在上述三方合乎法度的军力之外,还有一种中原战国已经不存在的潜在军力,这便是各世族封主的所谓壮勇子弟兵。究其实,这等子弟兵是各封主以自家财力建立起来的私家军队,多则万余,少则数千,兵器精良,衣甲粮草丰裕,实际战力甚或强于邦国军旅。楚国之所以始终不能真正废止私兵,其根本原因在于两处:一则,楚国源于相对封闭的山地部族立国,其所秉承的传统封地制,也始终相对完整地保留着,私家成军的根基始终存在;再则,楚国山川广袤险峻,部族众多,星散于险山恶水,习俗差异极大,故变乱多生,而一旦变乱蔓延,国府大军往往鞭长莫及,世族私兵则事实上成为保护封地并最终剿灭变乱的主要力量。楚顷襄王时期,曾发生了一场震惊天下的“庄[插图]暴郢”之乱,若非遍布楚国的世族私兵,楚国很可能便在这场举国动荡中灭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