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老快速成长
导致全球性孤独的一个现代趋势,看起来似乎是个好消息:年老人口的人数来到史上新高,人们的寿命愈来愈长。有谁不想活久一点呢?不过,就和科技与行动力的不断提升一样,这个趋势也可能带来好坏参半的结果。寿命的演唱会带来健康上的挑战,同时使我们失去一些东西。现今世界上最长寿的人不仅活得比伴侣、朋友和其他摰爱之人更久,甚至活得比自己的孩子还要久。许多人失去身体上的一些能力,还有许多人活在相对与世隔绝的状态中。
在快速现代化的国家(像是中国和韩国),这个问题会显得格外尖锐,因为流动人口往往把家里的长辈留在家乡。这些社会传统上以尊重与敬意对待长辈。这些长辈在多个世代组成的大家庭里,位居最高的地位,将智慧与人生经验传承给下一代,并且和年轻世代一起生活,没有隔阂。然而,原本期待得到这种尊敬与照顾的长辈,突然被到城市讨生活的孩子留在家乡,这可能会使他们觉得自己遭到抛弃与背叛,并因此陷入绝望。在南韩,从1990到2009年,年长者自杀率上升了五倍,在2017年,南韩的年长者自杀率仍位居工业化国家之首。在台湾,年长者的自杀率是其他年龄层的两倍。在中国,自1990年代以来,都市年长者的自杀率上升了一倍以上。
西方的年长者比较习惯独居。然而,当他们需要协助时,往往会觉得丢脸与难以启齿。他们的家人可能因为没有照顾长辈的习惯,而没有提供他们协助。随着上个世纪的婴儿潮年纪渐长,社会服务也要开始解决这个愈来愈迫切的需求。在美国,婴儿潮占了人口的四分之一,最早一批人在2011年达到退休年龄。社会服务能否取代过去的大家庭对长辈的照顾,以及长辈对晚辈的教导,令人存疑。
长辈能为家人指引方向,提醒他们家族过去有哪些历史、传统与仪式,这将有助于晚辈获得归属感与身份认同。然而,绝大多数的美国人不住在多代同堂的大家庭里。当年长者的年纪愈来愈大,同辈逐渐凋零,他们陷入孤独的风险终将慢慢浮现。
自从老伴过世之后,安妮也开始与孤独奋战,就和许多同年龄的人一样。安妮的丈夫在两年前过世。现在,她一个人住在普通的郊区住宅里,那个房子是他们夫妻俩把三个儿子养大的地方。安妮的个子很娇小,人瘦瘦的,一头白发剪成了时尚的短发。她已经八十八岁,但腿力仍然很好。她住在加州湾区,经常自家附近的步道健走,而且出门都是自己开车。虽然语带保留,但她很喜欢谈起丈夫詹姆斯的事,以及他们两人如何把儿子带大的往事。
她说,孩子还小的时候,家里总是像被台风扫过一样, 但她很喜欢那样的生活。周末要忙着到邻居家聚会,还要出席儿子参加的各种比赛。当詹姆斯带报社同事到家里做客时,她就要负责招待客人。詹姆斯喜欢交朋友,而且对人慷慨大方。安妮则积极参与社区的活动。接下来,他们升格当祖父母。儿子很照顾他们,而且都住在附近。因此,安妮依然不曾感受到空巢期的寂寞。
此外,她和詹姆斯一直维持活跃、健康的生活,而且深爱彼此,这有助于她一直处于良好的状况。他们在1956 年结婚,感情一直很好。安妮很珍惜他们对彼此的扶持。“那就像是,不论发生什么事,有个人会永远在背后支持你。”
詹姆斯退休之后,他们有更多的时间相处。詹姆斯开始学画画,他们夫妻俩都很喜欢儿子带孙子回家玩。他们自己也有很多朋友。
然而,随着年纪愈来愈大,许多朋友被癌症或心脏病击倒,他们的社交网络逐渐缩小。2012 年,詹姆斯的健康开始出状况,觉得胸闷和体力衰退。有一次跌倒之后,詹姆斯开始需要长期的照顾,而这些压力也影响安妮的健康状况。
最后,他们决定让詹姆斯住进安养院,让他得到全天候的照顾。安妮将近六十年不曾独居,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不过,她靠着照顾詹姆斯让自己保持忙碌。她陪詹姆斯去医院看诊,大多数的日子都陪在他身边。随着时间的流逝,有更多老朋友离开人世,安养院的病友也是。在安养院住了两年之后,詹姆斯也离开了人世,享年八十九岁。
虽然安妮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但詹姆斯的过世还是带给她很大的冲击。时间并没有疗愈安妮心中的伤痛。儿子们轮流回家帮忙整理家务和庭院。孙子此时都已经是青少年,他们在时间允许时也会来看安妮。然而,他们的生活被运动、和朋友出去玩,以及调适社会文化和科技的许多变化占满了。对他们来说,要适应那些变化就像呼吸一样轻松自然。
但对安妮而言,外界的变化愈来愈难以适应,因为年纪真的会改变一切。“这就好像一直以来,你积极预先做好规划,”她说,“然后你突然不用做计划了。”觉得自己被冷落了,想要跟上时代的步伐,又很困难。
安妮的头脑还是很灵光,心境也很年轻,但她的低沉声音随着年纪变得沙哑。她最近被诊断出乳癌,不过,癌细胞扩散得很慢,暂时还不需要积极治疗。她的体力开始衰退, 无法像从前那样做那么多事情。她不知道自己独立自主的生活能力还能维持多久。
“这种感觉有点令人失落,”她说。“哇,死亡一直都在,只不过在过去显得似乎很遥远。”一想到她必须独自面对死亡,她开始觉得孤独。
苏菲.安德鲁斯(Sophie Andrews)非常了解像安妮这样的年长者。安德鲁斯是“银线”(Silver Line)的总裁, “银线”是为英国年长者服务的电话客服中心,它的座右铭是:“没有哪个问题大到不能处理,没有哪个问题小到不必处理,没有人必须独自面对一切。”
自2013 年启用以来,“银线”接到的电话每个月成长10%,全都是靠使用者的口耳相传,至今,他们已经接了两百万通电话。“孤独被污名化得很厉害,” 安德鲁斯说。“对许多人来说,我们这里是他们唯一可以找到倾诉对象的地方。”
“银线”接到的电话有固定的模式。白天接到的是查询类的电话。来电者想要知道如何找到某种服务,或是如何与其他年长者互相认识。安德鲁斯说,到了晚上,“我们变成比较像是沙发上的朋友人们打电话来道晚安。”再更晚一点,“人们的情绪会变得比较低落。他们会觉得寂寞。然后又来到早上,他们又开始打电话来道早安,找人聊天。”
但是“银线”只能帮助打电话进来的人。许多年长者认为,请求协助就等于承认失败,尤其是参与过二次世界大战、总是对自己的自立自强感到骄傲的人。当年长者担心自己会被家人视为负担,担心要被迫接受新的居住状况,他们不愿意向外求援的情况往往会变得更严重。许多年长者因为害怕失去他们珍视的独立性,而“选择”默默忍受孤独。
不过,另一群人却透过年长人口的增长,找到社会优势。这个观念是由一群住在波士顿的年长者在1999年想出来的。他们向彼此提出一个问题:假如我们一同组成一个支持系统,互相扶持,会怎么样?
这就是“村落运动”(Village Movement)的起点。现在,村落运动已经在美国遍地开花,涵盖超过三百五十个由当地年长者组成的非营利组织。
住在灯塔山(Beacon Hill)的创立者们知道一件事:他们不想从家里搬到养老院去住。于是他们组成一个会员制社群“灯塔山村落”(Beacon Hill Village),社群的使命是协助彼此“主导自己的生活,创造自己的未来,活出精彩的人生”。他们以村落为单位,找帮手来解决他们日常生活中的挑战,包括开车送他们去看医生、到卖场买日用品,以及整理打扫家里。会员也会互相推荐值得信赖的专业人员,像是水管工和理财顾问。或许最重要的部分是,他们定期聚会,一起从事大家都有兴趣的活动,包括工作坊、音乐会和志工活动。
“灯塔山村落”启发了全美国数百个其他的村落,包括“旧金山村落”。“旧金山村落”根据邮递区号,形成高度在地化的小型“邻里圈”(Neighborhood Circles)。这些组织的原则促成了当地邻里的紧密联结,这在旧金山显得格外珍贵,因为愈来愈明显的中产阶级化与居民迁徙,使年长者变得更加孤立。
“旧金山村落”的执行长凯特.霍克(Kate Hoepke)告诉我,他们开的课程主要是为了协助会员“适应旧金山今日快速变化的文化与经济面貌”,使会员不仅彼此联结,也能融入周遭的城市律动。这些课程包括高中生与零工经济班的指导交换计划。许多课程是由会员自己组织和主持的,它们建立在互惠文化上,那正是村落精神的核心。
霍克告诉我,“会员可以寻求和给予协助。互惠意味着你们要互相依赖,一同在地老化(age in place)。这种集体需求是促成旧金山村落的社交联结的动力。”
七十一岁的茱蒂.雅各(Judy Jacobs)加入旧金山村落已经好几年了。她将旧金山村落比拟为年长者的大学。“你投入什么,就会得到什么。”
她还记得,她参加了一个脑部健康工作坊。“每个星期上一次课,其中一些女性成员现在已经变成我的好朋友了。我们就像姊妹淘一样,因为每个星期都会见面。”
雅各发现,最有价值的课程,是那些帮助会员学习如何说出自己的故事的课程,不论是透过写作、艺术创作,或是说故事。“人们想要说出自己的故事,”她说,“我想,我们所有人都想要知道,我们在这个世界上还是很重要,我们触及了彼此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