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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测作家杜拉斯可能是为了开篇那一段话,为此写了一整本书。“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地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段话太美了,闭上眼睛、阖上书,想到就会眼角湿润。
因为这段话不仅让人听到、看到、触摸到、还能嗅到十五岁半法国少女与三十多岁中国情人在湄公河的渡船上相遇的场景、光感。还有那位少女第一次坐进那个中国男子的汽车里,她所感受到的命运紧紧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无力感。
王小波在《青铜时代》的序里,盛赞过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情人》以及杜拉斯《情人》本身,正合我意。
关于文学翻译,我又想到了港剧配音,长大之后,更偏爱粤语原声的港剧,而非中文配音版。因为在我看来很多片子原声更加贴切,为此我宁愿多盯字幕。但是当我翻出古早的港片才发现中文配音的气息、语气、声调都是契合的。我就会觉得特别惊喜。
同时,在这个过程中我明白了配音存在的必然性,未必所有的片子都能配出令所有人满意的配音,但是必然是存在很大的群体需要中文配音。因为人总是站在自身的立场去设想,忘记了不同的受众或者不同年龄群体的需求。结论是,我必须承认配音存在的合理性,也必须承认好的中文配音所带来的便捷和愉悦。
那么,言归正传,因为语言限制,读《情人》不可避免涉及到挑选翻译版本,像王道乾先生这样的翻译,实在是赏心悦目。在读到王小波的推荐之前我已经提前很多年有幸读到过《情人》。
当时我并没有去读故事本身,我只是借由这样的文字了解到文学语言的美。这种美也是引领我早期写作、读书的驱动力所在。
也在阅读《情人》一书的过程中,忽然意识到道德感是社会赋予的,对一个随时担忧生存的人开始十分奢侈,它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尤其是对成长当中的人来说,相比于对自身的茫然,对欲望的需求和攀附,道德感几乎是不存在的概念。以此,我并非为批判什么,而是直观感受到作者从侧面烘托出了主人公在她的家庭下生存的艰难。
爱情没有等级,花好月圆,牵手到老,固然是人类喜闻乐见的爱情模式;但是在所有的污秽和贫困之外,一份充斥着情欲和遗憾的爱何尝不是爱情的另外一种模式呢?
到底什么样的爱情才叫爱。我以为,人世间两情相悦就能担得起爱情这两个字。同时,爱情的发生并不一定伴随语言的承认,有时候两个人之间隔着时间、空间甚至生死,但是爱情就是爱情,如假包换,发生在命中注定已经邂逅的两个人身上。
0 2
而我又在想,穷其一生,一个女子或者一个男子要辜负多少人。走过多少路,经历多少崎岖……得到的,失去的,多么彷徨又多么无助;多么意气风发,拥有多少财富,得到多少名望。最后的最后,有没有一段记忆让人刻骨铭心?
他那时候想必已经老了,打来越洋电话: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这样的文字,遍布全文。《情人》通篇弥漫着痛苦和沉重的氛围,但文字构成又如此不同凡响,莫名勾起人的探索欲,它背后有着真实的故事原型,正是作者杜拉斯和她的中国情人。
在离开她的中国情人54年后的一天,她的中国情人已去世了12年。
我意识到了……这样的一段情,甚至只能作为瞬息映像,之所以如此刻骨,与跨越国界,需要越过种族偏见,处在特殊历史时期,还有少女的初恋,都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
所以,它有被记住的必然条件,但是……在生命的长河里,在时间的跨度里,在年老时期,还被牢牢记住。因此,这种形而上的爱情体验跨越了现实当中真实的童年经历、贫困的家庭、不爱自己的母亲、残暴的哥哥、带给主人公温暖却早早离世的小哥哥。
那段后知后觉的爱情充实了她生命里的茫然无措,和无法用语言完尽的痛苦经历,那经历狠狠扎进她的生命里,让她不同于任何人。而那段爱情也历久弥新……这本小说也应运而生。
然,我也在重新阅读的过程中忽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个爱情故事。还是一段浓烈的记忆,可以唤起我们的很多回忆当中留下深刻印象的记忆片段。包括但不限于爱情。
我明白了,我突然明白了,我们追忆往事,先别遑论爱或者不爱,我们能对谁说出:“我认识你,永远记得你。”这样一句看似轻实则重的话来呢?
这样的感情太重了,太重了。
它并非单指向感情本身,而是记忆与位置。
就是在时间和空间里,有没有人能在所有繁杂的事物之外,被你余留下一个清白的位置容纳下来。
以世俗生活里的价值观为导向,常常可以轻率地将记忆当中的人或者事物当成经历。
而我恰好对此持不同的观点,我认为那些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事物其实就是一种羁绊。
只是有些人的羁绊浅一些,有些人的羁绊随着时间愈发加深。
但这也不过是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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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不曾经历世事,不曾思考过,不曾有过难以与他人共鸣的人,亦或者说,一位不曾饱经沧桑的人,无法写出这样的作品。在我看来,《情人》一书的厚重就在于此,在于词语与词语之间组成的短句,短句与短句之间组成的段落,尽显荒凉。
某种意义上来说,书写这段历史意味着完全抽离于自身,因为作者个人经历与之息息相关,也就意味着这是一次自我审视,特别无情又特别有情,我仿佛在某一刻理解了杜拉斯访谈录里写到过,出书之后她一次也没看过《情人》。我觉得这是能成立的,她在垂暮之年将它创造出来,内心的挣扎犹豫可见一斑。
如果有人问我承认一段曾经轻视过、刻意隐藏在时光里的感情需要多久,我的回答是十年以上,而杜拉斯的答案很明显——约莫五十三年。
我一直都认为,始终都觉得,真诚的东西是动人的,小说不存在完全的真实,但是文字背后真诚是永远能够突破一切屏障打动人心的。
还能从中感受到一股力量,有些女人是永远无法被男人征服的,无法被男性的软弱征服,无法被男性的强势征服,她们可以反向征服男人,她们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并不比别的女子美,但是她们往往美而自知,但也会因为爱而动笔写下最坦诚的句子,《情人》这本书结尾处没有通俗意义上的结局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这本书为世人诟病处就在于杜拉斯的自恋式写作。但是我感受到的不止是这一点,我以为爱自己并没有错,自我意识过剩也是可以的,最关键的就是语言的美感,在稚嫩的、粗糙的文笔下,自恋是一种自我迷恋,无病呻吟。
但是在杜拉斯笔下明显是一种饱经沧桑,一种对往事的凝视和深沉的爱与痛。是人类较为复杂的感情,一字一句,由血泪凝成。
它给了人类以想象空间,仿佛是一种揭露——在人一念之间的取舍下,所有人与事都在往前走。
只有战胜时间的记忆永远鲜活,一通电话就可以让所有的往事倾斜而出。
我特别能理解她,特别理解,有些人的童年是那样的灰暗,于是她的童年成为了她的一部分,很多人不需要爱,很多人却需要爱,需要被爱的感觉,这份温暖可以说是她的生命也是她的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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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理解作者《情人》正式出版之后没有看过《情人》,但也许她后面看过。但是我对她说出不曾看过这句话是理解的。作为写作者的我理解,作为读者的我也理解。毕竟谁愿意自讨苦吃呢?没错,读这本书,需要心理准备,太强烈的情绪会朝一个人席卷而来。也许是看了几页就皱眉头不再愿意看下去;也许像是局外人一样冷眼旁观式阅读;又或者是像我这样拖拖拉拉读了下来,为了做读书笔记一读再读,但短时间之内不想再接触这本书。若你认真读了,便会发现这本书决计不仅仅在写一个法国少女与一个中国人爱情故事那么简单。
有时候在人生路上,我们会硬着头皮走很长的路,身上有一直朝前走绝不回头的勇气,有时候我们也会因为一通意料之外的电话将自以为已经释然的往事悉数记起,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我不止一两次因为阅读和生活窥得人类的脆弱和坚韧。
小时候我读书,长大后回忆起来大部分是男作家写的,我那时候不太会去注意作家性别,我看书就只是看书。当我看到《老人与海》我会敬佩书中的老人,佩服海明威塑造出一个硬汉的文学形象,我认为性别代入仅仅为男性也是不应该的。我们每个人在生活中都可能成为“老人”,这个形象更像是一种精神上的指引。
我已经不读言情小说了。不是不够好,而是不再适合自己。以前一度读过,但也并不十分沉迷,一段时期内翻来覆去读同样的几本书,后来再读已经完全丧失了兴趣。以前我在这类书里发现自己也更喜欢代入旁观者的视觉,喜欢做一个凑热闹的人。但是,不可否认,长期读这类作品,也会在潜移默化之间弱化自己,即便你自己本人坚定地认为自己不会代入到被弱化的角色当中,但是某些被弱化的女性角色在某种情况下就是会影响到自己。
我用两年多的时间提升经典作品阅读量,同时,我也在筛选掉不在愿意浪费时间阅读的书。很明显可以发现,有些作品你会被作者塑造出来的人物的人格魅力折服;另外一些作品,你会为作家创作出这个作品本身所折服,对我而言,杜拉斯的作品本身,包括文学语言都深深地折服了我。
而杜拉斯本人呢,像杜拉斯这样一种书写的女人,我愈来愈能够感受到——危险。在生活里我断然不敢认识这样的女子,她的矛盾和才华于我而言都是危险气息。
但也许这也是她之所以吸引人的魅力所在。
是她的书写,让我看到了另类的女性形象,即便在惨淡的命运中,也可以一面清醒一面沉沦,在无法平等的关系上,她依然可以审视对方,不是十五岁半的法国少女审视三十岁的中国男子。而是垂暮之年饱经沧桑的女作家,审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童年,家人,还有虽然短暂但刻苦铭心的感情,她在审视自己,也在借由少女的记忆审视自己的情人,包括他身上一览无余的软弱,和跨越时光的真心。
她教我看到了女性身上的另一种可能,就是——你做你自己就好了。如果傲慢,就一直傲慢下去,傲慢和柔情并不矛盾,又或者说人身上的矛盾气息本来就会带来致命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