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雨锋

深秋的一天，母亲打电话告诉我，家乡的老屋被村里确定为“美丽乡村，留住乡愁”的改造重点，要打造美丽庭院的景观。老屋历经风雨四十年，红墙黛瓦、愈老愈坚的景象在乡村也不多见了。况且，一亩多大的院子里绿树成荫，瓜果飘香：石榴树硕果累累;百年老枣树虬枝纵横，挂满红枣;老槐树绿冠如伞;一畦畦蔬菜滴青流翠，成为村里人人喜欢的独特风景;墙边生长着几丛绿苇、秀竹，鸟鸣清脆婉转。欣慰之余，父母筹建老屋的艰难情景又历历在目。

1980年，父母计划着盖一座新房。农村刚实行生产责任制，粮食够吃，却没有钱。穷则思变，父亲打算也像邻家那样买几吨煤，自己烧明窑砖盖房。烧窑先制砖坯，父亲从河沟里挖黏土，用架子车拉到村边场园里，堆成一座土山。天刚蒙蒙亮，父亲就去挑水洇土，从十几米深的土井里拽出几十桶水，才能洇好一大摊泥，粗糙的双手磨出豆大的血泡。吃过早饭，父亲扛上砖斗来到场里，先把那摊泥翻踩两遍，搅和均匀，就支起砖斗摔砖坯。烈日当空，父亲的汗水滴进泥土里，四棱八角的砖坯整齐地排列在地上，像一幅苍黄古老的油画。正午时分，母亲把饭送到场园里，父亲在场边一棵大柳树的浓荫里，边吃饭边休息。休息片刻，父亲趁晌晴天，又捧起一个一个稀泥团，摔进砖斗里，一连三的砖斗父亲端起来感到吃力，光着的脚板把地面踩得咚咚响。父亲一天能制砖坯一千二百块，弯腰两千多次，来回跑两千多趟，累得腰酸腿疼，辛苦可想而知。

夕阳西下，橘红的晚霞给满满一场砖坯镀上一层梦幻般的色彩。在每块砖坯变硬之前，父亲再把一千多块砖坯搬立起来，排列整齐，用两块光滑的木板，使劲拍打砖坯，使砖坯变得棱角分明，光平如镜。啪啪，啪啪……父亲有节奏的清脆的拍打声，回荡在小村夜空。

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又来到场里，趁着风爽夜凉，把砖坯全部上架，腾出地方，明天再制新砖坯。垒架是个技术活儿，一层往左斜，一层往右斜，砖坯之间隔一指宽，利于透风晾干，往往是我和母亲小心翼翼搬砖坯，由父亲飞快地摆好。夜深人静，一人多高的砖坯垛矗立在场边上，一家人才如释重负舒一口气。两万多块砖坯，父亲披星戴月、竭尽全力辛苦一个多月，才算完成这项任务。干透的砖坯像山一样立在场边，因为没有钱买煤，迟迟不能装窑烧砖。

一天傍晚，一家人正在吃饭，远方突然响起一声闷雷，震的父亲一哆嗦，饭碗落地摔得粉碎。父亲知道一场大雨，能毁掉他一个月的劳动成果，使两万多块砖坯重新变成一堆稀泥。刻不容缓，父母拿着塑料布飞跑出门。夜一片漆黑，天空电闪雷鸣，狂风裹挟着铜钱大的雨点砸上大地。在众多好心邻居的帮助下，父母把砖坯垛盖得里三层外三层，周围用麻绳捆好，地上挖了排水沟。有惊无险，那场暴雨没有淋塌我家的砖坯垛。

雨后，心有余悸的父母卖树卖羊、求亲告友借钱，总算攒够买煤的钱。父亲去县城煤站托人买煤，深夜租车把煤拉回家。

万事俱备，只等烧窑。在我家房后的苇坑里挖一个六米长三米宽两米深的长坑，干砖坯一车车拉来，整齐码在坑里，一层砖坯放一层干煤饼子，砖坯垛又高出地面两米多，用铁丝四周捆好，外面糊上厚厚的麦秸泥。这种窑叫半明半暗，是精明的庄稼人为省钱自创的烧砖方法。

八月初六是我家选定的点火吉日。一挂鞭炮炸响，父亲和前来帮忙的堂叔、姑父各把一个窑门同时点火，成捆的麦秸塞进窑门里，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父亲兴奋的脸膛，也点燃了父母心中为儿子建新房的希望。

半个月后，连烧带闷的明窑盼来开窑时刻。父亲和帮忙的邻居小心翼翼打开窑顶，不禁目瞪口呆，从窑顶翻到窑底，成色发暗，敲一敲声音发闷。父母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两万多块砖一部分没有烧成。懂烧砖技术的人说：放煤少了，火力不够。父亲气得直跺脚，直眉瞪眼的怪吓人。夜里，他蹲在院里那棵老枣树下，流下伤心、悔恨、无助的泪水……

修房盖屋，在农村是件大事。孬砖就孬砖吧，砖瓦算齐了;父亲锯倒院里的槐树、榆树、枣树，梁、檩、椽子有了;割下房后的芦苇，编织成纹路密实的苇笆。就缺一笔数额不小的手工费。万般无奈，父母商量着不找建筑队，自己找人盖吧，会砌墙的砌墙，会木工活的锛檩合梁，余下的搬砖和泥。消息传出，村人议论纷纷：肯定找不来人，也肯定建不成房。

倔强的父亲不服输，硬着头皮去村里找人，跑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母亲蒸好馍，熬一锅烩菜，直到过了饭时，也没有来一个人。正当父母忐忑不安时，院子里一下涌来很多人，大家是吃过饭才来的。小院里霎时热闹起来，砌墙的“啪啪” 声、倒水的“哗哗” 声、锛木料的“咚咚” 声、搬砖的“叮当” 声，汇成一曲悦耳动听的盖屋交响曲。没有人偷懒耍滑，建房进度比出钱包工还要快，一天砌墙平座，两天摆瓦成屋。顿顿一锅烩菜，一筐白馍。上梁那天，燃过鞭炮，领班的孙师傅按老例只拿五元工具使用费，创下全村修房盖屋工费最低的纪录。邻居们助贫帮困、相互帮忙的淳朴民风，让我没齿难忘、刻骨铭心。

光阴似箭。历经四十年风霜雨雪，家乡老屋渐渐显出破旧的迹象，连挺拔的屋架仿佛也低矮些，只是那砖瓦依然坚硬，没有销蚀的迹象，让村人们啧啧称奇。

饱经沧桑的老屋，留住一份淡淡的乡愁，还能为美丽乡村添一抹亮色，把温馨的记忆和幸福的留恋融合在小院里，是父亲没有想到的。

(来源：中国社会报202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