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老思絮六题

开头语

杜子美诗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当岁月跨进公元2021年，我离“古稀”门槛已是近在咫尺。栉风沐雨数十年将成过去，而今，当以“稍息”姿态，梳理梳理自己的养老思絮，年岁变了，生活法则也该与时推移。正所谓“强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身”；仍需谨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正所谓“老夫喜作黄昏颂，满目青山夕照明”；可别忘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1）关于说话

从幼年咿呀学语开始，我便通过说话与人交流，孜孜不倦地呼唤亲情，呼唤伴侣，叩问苍茫大地，叩问宇宙星空。说话，为了释放心中的块垒，为了回答生活的疑问，更是为了通过心与心的碰撞化育世人。成年后，我的基本职业即是传道、授业、解惑：凭三寸之舌纵论古今圣哲，借五尺讲坛品评四海风云。焚膏继晷，博览群书，一边自我造血，一边为人献血，先是笔耕，后是键耕，从口说演变为心说，将“话”点化为大量活蹦乱跳的文字来引发众生共鸣。于是，作家、教授、编辑、文艺理论家、文化研究人……，一顶一顶桂冠均是对我说话的肯定。但如今苍颜白发，老态龙钟，说话的节奏需要放缓，说话的声调需要变轻，说话的数量也需要大大削减。不必时时口若悬河，不必事事据理力争，尤其是不必信口开河高谈阔论，假话、废话、脏话，一律禁言，应注意提纲挈领精炼语辞，注意文从字顺惜墨如金。忌谄言献媚，忌出语伤人，忌哗众取宠，忌长篇大论，多沉思，慢表达，借真语，话真情，慎言慎行真君子，字斟句酌理服人。寡言、宁静、安详、淡定，自可延年益寿，预防早衰，将生命推向至境！

（2）关于走路

从周岁蹒跚学步算起，铺在我面前的世界态势就是开门见山，山中有路：雾锁云迷、雨骤风狂的路，迂回曲折、大起大落的路，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路。走路，即成了我除却说话之外，最为司空见惯的生命运动形式。少年时跳跃奔跑，青年时上下求索，中年时追赶落霞，老年时披星戴月，不知道绕过多少山陬水隅，不知道面对岔口、荒径、悬崖、丛莽等，犯过多少迷糊，生发多少失误！因走路而饥餐渴饮，因走路而两腿抽筋，导致四十初度即腰椎劳损，五十刚过就髌骨残破，不得不在膝盖处安放一枚合金支持余生。但如今，夸父逐日般地走过数十年，惊回首，若干艰难险阻与明媚风景均被抛在身后；看眼前，征途仍然迢遥，夕阳仍在招手。人已衰老，路无尽头，生命一息尚存，理当步履不休，然而，似可日复一日地放松心绪，放慢节奏，由紧追不舍，改为悠闲散步。夫子曰：“……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是说随同年岁增长，对自己成败得失了然于胸后，当明确地分辨真假是非，随心所欲且不越出道德礼教之规矩。人老了，心力、视力、足力等日趋退化，继续走路，自当从容独行，自当秉烛徐行，严防迷路，严防跌倒，小心迈过一重一重坎坷，稳重而顺利地走向归宿。

（3）关于冥思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老年人常思既往，回忆，恰是我与同龄人的家常便饭。吾生多难感蹉跎，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但我以为，回忆不应仅仅是怀旧，而应通过回忆，总结出社会人生某种经验性的哲理，将历史的大彻大悟升华为信条，来警示流水落花般匆匆变更的代代人生。甜酸苦辣，悲欢离合，恩怨情仇，沉浮衰荣，无数故事环环相扣般串起岁月的链条，无数故事塑造成我们的韶华青春、甜美爱情、绵长乡愁与神圣亲情，无数故事千锤百炼般陶冶掉我们的幼稚和愚昧而磨砺出我们的聪明和老成。同辈聚首，故事中显现知音；儿孙绕膝，故事中传递温馨；面对大庭广众，故事的宣讲可让历史的经验与教训化为前行动力；若逢孤灯独影，故事的回味可令你泪流潸潸返老还童乃至于好梦成真！冥思，心绪野马般纵横驰骋，鹰隼般展翅翩飞，血液就会潮水似地在周身涌动，从而张扬自己生命的活力；冥思，青春召之即来，皱纹瞬间平复，我会因“也曾年轻”的激动而胸怀开朗信心倍增。即使在脑倦腰困四肢酥软不想动弹仅希望闭目养神的时候，也并不影响我放飞冥思的羽翼遨游天宇。所谓福寿无疆，实为冥思不已。只要思在，老迈的生命依旧健在；一旦心死，方是“零落成泥碾作尘”并且香消玉殒的大限来临！

（4）关于交友

离岗赋闲后，情趣相投的老友，是一笔特别宝贵的财富。棋友、牌友、酒友，琴友、球友、舞友……我独喜交同龄人中笔墨相伴酬唱应答的文友。吟诗作赋，抒情写意，星辰大海，行云流水；小说散文，不拘一格，古往今来，口吐珠玉。不再死扣平仄格律起承转合之类戴着镣铐跳舞，不再划框定调落入官场八股调的窠臼，更忌吹牛撒谎胡诌一些商业广告式的花招术语。而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眼观六路，心骛八极，让诗和远方编织七彩梦幻，让艺术生命远离陈规陋俗。美诗美文美画，旨在性灵沟通，上否报刊杂志，全可忽略不计。故事新编，离奇曲折，赚取听众眼泪；喜怒哀乐，一吐为快，何必洛阳纸贵？面对青山夕照，声情并茂；头顶晓风残月，形影不离。长街窄巷，幽径树影，手拉手促膝谈心，肩并肩共逐逝水。屈陶李杜篇，吟得江河水倒流；韩柳欧苏章，唤来云开星月移！品《三国》，话《红楼》，不时聊聊莎翁悲喜剧或托翁的《战争与和平》，为《野草》《吉檀迦利》的名句所陶醉……当然，偶尔设饭局，推杯换盏也堪乐；适当共出游，船载车拉倍添趣。人情似纸，心事浩茫，苍颜白发颓然乎其间，常眺望雷鸣电闪宇宙宽；世事如棋，物是人非，泛舟河海重温乡井梦，可畅想云淡风轻游子归！交友，能化解茕茕孑立形影相吊一孤身，能弥平咱与儿孙隔代鸿沟获知己。离开老妻和老友，老迈的我也许什么都没有！

（5）关于修性

活到老，学到老，修性到老，这是正常人的必修课，也是人与其他动物的根本区别。少小时，父母叮嘱我，要学会做人。一撇一捺的“人”字，立地撑天，书写容易做成难。我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同龄人，老一辈言传身教的，是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儒释道杂糅，真善美合流，但也免不了掺夹若干虚饰、矫情、迷信与私欲的因子；书本上谆谆告诫的，是马列宏论三大革命，是思想改造斗私批修解放全人类，但忽左忽右的“运动”，总令人是非莫辨无所适从。成年后，看惯了冷暖炎凉的变化，历受过晴阴雨雪的折腾，方渐渐领悟到：人，衣食住行无法排解，但索取需有度，凡事讲分寸，品格宜高尚，道德有标准。人抬人高，人踩人低，言行举止理当循规蹈矩，造化自我方能服务众生。一个人浑身是铁，也炼不成几颗钉子；只有与人为善，团结友爱，和谐宽容，同时分清正误，拒绝邪恶，每日对镜自察，三省吾身，方能将一个“人”字写得堂堂正正。年老下岗，并不意味着可以丢掉良知、放弃责任，承先还须启后，送火更要传薪。我等齿落发稀后，仍当生命不息，修性不止；谨记“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防腐败洁身自好，纳忠言如沐春风，长幼相亲家和睦，抑强扶弱国升平，余热未尽仍须热，鞠躬尽瘁表赤诚。人，肩负一道学识德才胆的巨梁再头顶一片天，就是那广阔无垠的星空！

（6）关于寡欲

凡人生而有欲，幼小时即有食奶之欲、嗅香之欲、追光之欲、手舞足蹈之欲、嬉笑啼哭之欲、学语学步之欲……，实际上，欲，在引领生命成长、理智形成等方面，其作用不容低估。成年后，通过身与心的不断进化，通过广泛地接触自然与认识世界，人的欲求也会日益丰富，肆意扩展。纷繁复杂的人生境界，五色驳杂，光怪陆离，能令人点燃欲之火苗的因素太多太多，如求知欲、求职欲、竞争欲、游乐欲、食欲、财欲、名欲、权欲、性欲、色欲等不胜枚举。欲，促成了人的抱负志趣，奠定了人的奋斗基石，铺设了人的进取轨迹，于是这世界相应产生学习、锻炼、拼搏、进取、创造、友谊、爱情、婚姻、家庭、团体等，但也出现了劫掠、妒忌、贪婪、排挤、欺骗、仇恨、纷扰、变乱以及人与人之间的杀戮和战争。欲，如何取舍？属于社会人生之大学问，古今多少圣哲为此绞干脑汁搜尽枯肠，相关教义的著述汗牛充栋，然“欲”所排生的美丑依旧此消彼长、各不相让，把人类世界折腾得沸沸扬扬。我等普通百姓，虽有大济苍生净化尘世之愿，但“精卫衔微木，难以填沧海”，惟能从自身做起，从当下做起，尤其是年高体衰后，当卸下诸多重负，以清心寡欲自励。除了居有其所，除了一日三餐，除了修身养性，除了正常的兴趣爱好，除了维护其体质健康，可让欲望平静如水，可让行动从容自若，可让心态淡定自如。寡欲之至，你会觉得一枝一叶总关情，身轻体健心自安，天开画图诸般美，生死变异皆自然！

2021年1月3至4日写于恩施凉月斋.